作者:张家卫
5,美国会走桑德斯主义的道路吗?
长久以来,“美国例外论”一直是美国研究学者津津乐道的话题,这种理论认为美国作为“山巅之城”,具有世界任何国家无法相较的殊异之处,许多人也借此为美国在国际舞台上将自身凌驾于国际法之上而独断专行的举动进行辩护。《剧变》作者戴蒙德对“美国例外论”既给予了肯定,也给予了批评。具体大家可以去看我写的散记《美国的优势》和《美国的危机》。
有一个桑巴特之问《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非常著名,也是美国左派们的咒语。
1906年德国社会学家维尔纳·桑巴特写了一本书,书名就是《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 》 。此书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美国的独特之处,书中说:
始终徘徊在欧罗巴的社会主义“幽灵”可以长驱直入、阔步于亚非拉,却始终无法叩响美利坚的大门。且不与民主社会主义思潮一度呈如火如荼之势的欧陆国家相比,即使与美国政治文化上的近亲、当代自由主义的起源地英国相较,美国依然显得相当怪异:即使在英国,工党也可以在二战后势如破竹,推动公用事业和主要工业的国有化,设立国民医疗服务体系,使英国在福利国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美国则似乎始终咬定自由主义的根基毫不放松,美共不仅从未打造意、法、西、德等欧陆共产党的辉煌,更是连英共这样的小党都比不上,以致其总书记白劳德曾一度将其解散。
这本书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即桑巴特之问不仅仅讲了美国为什么没有出现马克思式社会主义的大流行,还说了即使是更为温和的民主社会主义,或者说社会改良主义,也没办法在美国畅行无阻。
事实上,社会主义元素在美国也是被广泛采用,索罗斯和比尔.盖茨的很多发言和表态都说明了这一点,他们认为如果不采取“社会主义元素”的措施,美国将会出现新的革命。当然,他们从来没有用过“社会主义”的名义,他们都是继续使用“资本主义”的词汇,比如新资本主义。
《21世纪的新资本主义》被盖茨认为是他最重要的一次演讲。演讲中他说:
“在人的本性中蕴藏着两股巨大的力量,一是自利,一是关爱他人。资本主义利用了人性中自利的力量,让它能持续不断地发挥有益的作用,但只是服务于那些有支付能力的人。而那些没钱买服务的人就只能靠政府援助和慈善。创新型资本主义把这种对他人命运的兴趣与对自己命运的关心联系起来,既可以帮助他人,同时也可以提升自己。与单纯的自利行为相比,利己与利他相结合能够惠及更多的人。”
历史或许是一面最好的镜子,让我们来看看100年前美国人的选择。
20世纪初,经历了镀金时代(1870年代到1900年,即南北战争结束后)的美国经济获得了高速发展,资本主义矛盾变得高度集中,贫富差距悬殊,劳资矛盾激化,资本主义一度成为被抨击的对象。
1901年,一群有着社会主义倾向的组织联合起来组成了美国社会党,这一政党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政党,其纲领是支持各个行业内工人的联合和工人组织的建立。该党反对暴力革命,主张社会改良,将议会斗争作为抗争的主要手段。自其成立以来,美国社会党在底层群众之间活动,支持二十世纪女权运动,规模逐渐壮大,一度达到十数万人。十年之内,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候选人甚至赢得了多场地方乃至全国范围内的选举,并推出了工会领袖尤金·V·德布斯作为总统候选人,其竞争力也不容小觑,社会改良运动一时间风起云涌。
加拿大也深受影响,成立了分部。关于百年前加拿大“社会主义”左翼的研究和心得,我将会在后面列出来,这也是计划中的2021年1月8日跨年演讲的重要内容
但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和1922年前苏联的诞生不仅没有给美国的社会党带来机遇(对于中国来说是机遇),却因为无产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怒吼声吓坏了大洋彼岸的美国,使美国出现了第一次“红色恐慌”(red scare)。
前苏联国旗
美国政府看到了政治激进主义的可能威胁,因此立刻摆出极端反共的态度,不惜以钳制个人自由的代价搜查驱逐疑似激进分子,社会主义因此成为了当时民众眼中的洪水猛兽,美国式社会主义运动在20年代由此进入持续的低迷状态,而日后不管政府如何试图改变民众对社会主义乃至左翼政治整体的印象,这一阴云始终没有完全消散。中国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的融入印象,自从2017年以来,四年时间以再度大国雄起的姿态让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看到了东方社会主义的坚韧力量。
当然,反苏联、反共并没有让美国走上长治久安的繁荣道路。1929年经济大萧条爆发,民主党的罗斯福上台,推行著名的“罗斯福新政”,其措施就是以国家投入创造大量就业,强化社会保障系统,提升社会福利等措施,后来一直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内部的一次系统的、激进的改革。
新政反对者给新政贴上了“社会主义”的标签,因为新政的许多措施显然带有社会主义的色彩,尽管罗斯福本人坚决否认,如同今天的拜登坚决否认一样。其实,罗斯福本人曾经很清楚地说过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话,他说 “新政”把“私人企业、私有财产和私人利润制度”“从深渊中拉出来”。
不论其标签如何,罗斯福新政无疑带有明显的社会改良色彩,在尊重市场和保护私有制的基础之上加强国家干预以保障工人福利,而这也是桑德斯主义的核心理念之一。
二战后,美国及其小伙伴们迅速陷入了与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长达数十年的意识形态斗争,反共主义在美国一下子又跃升为主流,“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在民众心中成了同义语。臭名昭著的麦卡锡主义正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登堂入室,引发了1947到1954年的第二次“红色恐慌”。打着保卫国家安全的幌子,形形色色的反共政策层出不穷,社会主义在美国陷入谷底。从2018年开始的“红色恐慌“应该是第三次,拜登上台会改变或者淡化些吗?
当下,我们又一次看到了西方社会主义的影子,桑德斯主义的兴起并非空穴来风,其直接原因应该归为2008年爆发的金融海啸,2020年的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危机将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也暴露的更加充分,已经遗忘了的全球性经济大危机爆发的可能性再一次挑战着美国,也挑战着奉行资本主义的西方世界。特朗普是揭开了美国遮羞布的总统,也是将社会主义列为洪水猛兽的人,让人大跌眼镜的两党之争作为新冠疫情之后的又一剂猛烈的催化剂,不仅惊呆了世界,也让美国的一部分美国民众不自觉的将目光转向了社会主义。
对于美国千禧一代而言,“柏林墙”和“冷战”这样的字眼显得太过遥远,他们一边见证着冷战后全球资本主义带来的经济繁荣,一边目睹着资本主义带来的巨大贫富鸿沟和对自然环境的极大破坏。年轻人历来是左派的主力人群!不管在哪个国家。
尤其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是,美国作为首屈一指的发达国家,医疗保障制度却相当不完善,不但看病价格很高也存在着不平等,中低收入阶层难以负担,这一弊病在2020年疫情大考中暴露无遗。此外,大学学费也在年年攀升,学生贷款成为压在的年轻人身上一大负担。不断加剧的气候变化也是年轻人心目中的一大关切,瑞典环保少女通伯格振臂一呼便能引发无数青少年云集响应,恰是另一个例证。
有一位叫做刘瑜的清华副教授2009年写了一本书《民主的细节》,当时流传甚广,书中采纳了2005年的一个调查,其中说:“美国高校里72%的教师是“左翼自由派”,15%是“右翼保守派”。从党派来说,50%的教师支持民主党,11%支持共和党。这一失衡在一流高校中尤其显著:87%倾向于左翼自由,13%倾向于右翼保守。而且,左右翼力量的变化,越来越向左翼倾斜。1984 年调查时,高校老师还只有39%是左翼自由派。” 如果现在再调查一下,美国高校里会不会达到90%的教师标榜自己是“左翼自由派”,如果加上“民主社会主义”选项会怎样呢?
2008年金融危机和2020年的新冠疫情大爆发引发的失业狂潮和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也使得许多年轻一代的美国人不能不对资本主义产生失望的情绪。桑德斯主义在一大批美国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群体中传播开来,许多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组织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建立起来。
难道,这一次的桑巴特之问《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的判断,要被推翻?
正如罗斯福新政一样,桑德斯主义诞生的直接推动力来自资本主义周期性经济大危机,2020年的新冠疫情是大危机的重大推手,当然,也可以视为美国社会社会矛盾长期积累下的一种必然调节机制。
和美国历史上数次改良主义的尝试一样,桑德斯主义始终躲不开的阴云是美国民众自身崇尚自由的独特国民性格以及对苏联共产主义“恐怖统治”的鲜明记忆。再加上当下中国带来的巨大威胁和挑战,以及古巴、委内瑞拉、朝鲜一类美国人认为是混乱不堪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前车之鉴,很难想象美国人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社会主义”在美国的现实可能性。
从理论上说,“美国例外论”是桑德斯主义难以真正产生影响的最核心原因,即使是对“美国例外论”提出批评的戴蒙德也同时指出了“美国优势论”。
更为现实的因素是,在美国政治极化和社会分裂日趋严重的背景下,桑德斯主义要承受来自右翼阵营源源不断的攻击和抹黑,甚至民主党内部建制派群体也对之嗤之以鼻,予以警惕。社会主义者在民主党内被视为极左,成为建制派一边拉拢团结,一边要划清界限的反对对象。
【未完待续,明天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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