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卫的读书分享
一、希望
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因为在北疆，等流经我家所在的阿克哈拉小村，就已经很浅窄了。
沙尘暴来时，我家在葵花地边上搭起的地窝子就如挪亚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是满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静的一小团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同被深埋大地，如同正在渐渐生根发芽。
沙尘暴结束后，我妈第一个爬出了地窝子。
她恨恨地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情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吧？
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二、两条狗
丑丑一点也不丑，浑身卷毛，眼睛干净明亮。是一条纯种的哈萨克牧羊犬。
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赛虎是小型犬，温柔胆怯，偶尔仗势欺人。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它是个白狗。
丑丑的地盘是整面荒野和全部的葵花地，赛虎的地盘是以地窝子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范围。
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势，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异常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三、外婆死了
葵花从播种到收获，共三个月的生命。
三个月结束后，它产生的财富滋养我们的命运，它的美景纠缠我们的记忆，与它有关的一切，将与我们漫长的余生息息相关。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和等待磨损的。
四、手机丢了
我的手机丢了，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它的时候，它正静静躺在石堆间，紧挨着我所见过最最美丽的一块黑白相间的石头。
——仿佛那块石头是我的手机找到的。仿佛它正是为此守候很久。
我一手握手机，一手握石头。先是激动，然后满涨幸福。最后渐渐迷茫。
五、葵花熟了
蜜蜂来了，花盘瞬间达到金色的巅峰状态。金色王国城门大开，鼓乐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调，磅礴直指音域最顶端。
在万亩葵花的照耀下，夏日宣告结束，盛大的秋天全面到来。
想起外婆孤独的赞美：“真好看啊！到处都亮堂堂的。”
忍不住再一次猜测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舍得离去……
外婆你看，你放弃的世界丝毫没有变化。你最迷恋的亮堂堂的盛况年年准时到来，毫不迟疑。
那么外婆，死亡又是怎样眩目的金色呢？
葵花成熟了。黄艳艳的小碎花纷纷脱落，黑压压的葵花籽饱满地顶出花心。沉重的花盘便谦虚低下了头去。
六、等待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两条狗一起，在茫茫夜色中长久凝视远方的黑暗。共同渴望明亮的车灯突然出现在那个方向。然后渴望它真的是朝这而来。渴望它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那时，我便想起外婆对我的等待。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
很久很久之后，车灯终于亮起，终于蜿蜒而来。我妈终于回来了。两条狗仰天激吠不已。
七、我做了个梦
葵花收获了。虽然一百多亩地才打出来二十多吨葵花籽，但满当当的四百多个袋子炫富一般堆在地头，看在眼里还是令人喜悦。
忙碌的收获时节终于接近尾声，我再也不用赶牛了。每天我都会以地窝子为起点，向各个方向走很远很远。直到太阳偏西，气温下降才慢慢回返。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仍在月光下散步，两只狗、一只猫、兔子和鸡，这回都到齐了。鸭子也一摇一摆跟在后面。我家新收的葵花籽装麻袋垒成了垛，高高码在拖车上，也慢慢跟着前行。突然又想起还有外婆，我赶紧四处寻找。然后就醒来了。
我又渴望有一个靠近大地的小院子。哪怕只有两分地，只种着几棵辣椒番茄、几行韭菜，只养着一只猫、两只鸡，只有两间小房，一桌一椅一床、一口锅、一只碗。——那将是比一整个王国还要完整的世界。
【传承与未来读书会】第224期，推荐阅读《遥远的葵花地》，作者：李娟
202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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