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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张家卫

姐姐与妹妹(第63天)



英惠的丈夫是一个勤勉的公司职员,社长还算器重他。

他每天奔波的就是家和公司的两点一线。

他觉得自己的妻子英惠太普通了,最近她又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变得神神叨叨,竟然连肉也不吃了。

大姨子仁惠就不一样。

大姨子仁惠跟英惠长得很像,但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重点是,她比英惠更有女人味。

大姨子从结婚前开始经营化妆品店,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买下的。

英惠的丈夫很羡慕姐夫。

虽说姐夫毕业于美术大学,自诩为画家,但对家里的生计毫无贡献。虽然他继承了些遗产,但钱只出不进的话,早晚也会见底的。多亏了能干的大姨子,他这辈子都可以安枕无忧地搞自己的艺术了。

望着大姨子丰腴的身材和双眼皮的大眼睛,听着她和蔼可亲的口吻,妹夫不禁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觉到的很多东西感到很遗憾。

“我,不吃肉。”

英惠的父亲气急了,猛地打了她一耳光,把一块糖醋肉硬塞到她的嘴里。

英惠用水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

车窗上那个用棒球帽遮掩稀疏的头发、用夹克遮挡松弛小腹的中年男人就是姐夫。

现在,有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满身画有绚丽多彩、柔和、圆润的花瓣,他们正赤裸裸地交融在一起。

他们是英惠和姐夫。

在此之前,姐夫的作品都在反映现实,他擅长利用3D影像和纪实性的镜头来捕捉人们在后期资本主义社会磨损并撕裂的日常。因此,这种充满肉欲性的画面对以前的他而言,简直就和怪物一样。

可现在,姐夫说,英惠臀部上仍留有胎记的事实与赤裸的男女满身画满花朵交融的场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清晰且准确地形成了因果关系,烙印到了他的脑海里,而且成为了一种现实。

当他在英惠的臀部上画出像绿叶一样的胎记时,他体验到了轻微的战栗和勃起。那是他在婚后,特别是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初次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强烈的性欲。

既然是这样,那么画中像是掐着女人脖子般紧紧抱住她的男人又是谁呢?他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而且必须是自己。

当想到这里时,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了。

太多东西在他体内出现了裂痕。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吗?自己是一个具有端正的道德观念的人吗?自己有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吗?曾经对这些问题怀揣明确答案的他,如今再也给不出肯定的回答了。

小姨子英惠的单眼皮,讲话时没有鼻音且略显粗糙直率的声音,以及朴素的着装和极具中性魅力的颧骨,所有的一切都很讨姐夫的喜欢。跟妻子相比,小姨子的外貌并不出众,但他却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

姐夫并非从那时开始就对小姨子心存不轨,那会儿他只是很欣赏她。虽说姐妹俩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感觉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现在,满身画有绚丽多彩、柔和、圆润花瓣的英惠和他,赤裸裸地交融在了一起。

“英惠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姐夫问。

“他们最后还是办了离婚手续。虽说不是不能理解小郑,可他也太无情了。什么夫妻关系,我看都是虚无缥缈的。”仁惠愤愤不平地说。

英惠原本就沉默寡言,晚秋的白天她都坐在阳台晒太阳,她会用手捏碎从花盆掉落下来的枯叶,或是张开手掌利用阴影做出各种图形。

英惠丈夫说“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卑鄙的家伙。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姐夫对小姨子产生异样的感情,是在妻子提及胎记之后。

那种喜悦与这些记忆重叠在一起,使得那从未见过的臀部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散发出了透明的光亮。

如今她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蔬菜。这让他觉得与那块如同绿叶般的胎记相辅相成,构成了一幅最完美的画面。

那天岳父打了她,她割了腕,从她的动脉喷出的鲜血浸湿了她的白衬衫,然后又凝固成了红豆粥色的血渍,这些都让他觉得是一种无法用命运来解释的、令人震撼的暗示。

现在,他终于用画笔和肉体将这种暗示变为了现实。

英惠这才意识到姐姐来了,她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那是毫无情感流露的空洞眼神,姐姐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跟孩子一样,那是一双只有孩子才可能拥有的、蕴含着一切,但同时又清空了所有的眼睛。不,或许那是在成为孩子以前,未曾接纳过任何事物的眼睛。

英惠比仁惠小四岁,或许是年龄差距大,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们之间并没有出现过普通姐妹间常有的争吵与矛盾。

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身为姐姐的她看着这个从小赤脚玩耍、一到夏天鼻梁子上就会生痱子的妹妹长大成人、嫁为人妻,不禁感到既新奇又很欣慰。

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虽说自己也是谨慎小心的性格,但还是会根据气氛和场合表现出开朗、活泼的一面。但与自己相反,不论何时大家都很难读懂英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有时她甚至觉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样。

仁惠与姐夫结婚前,第一次去看他的作品展时,感到惊讶不已。她难以相信这个疲惫不堪、看起来马上就要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带着摄像机去过这么多地方。她无法想象他会在敏感的拍摄地点与人进行协商,以及有时必须展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执着的忍耐。

换句话说,她难以相信他的这种热情。在他充满热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一样的生活之间,明显存在着不能视为同一个人的隔阂。

看到丈夫与英惠一丝不挂,浑身画满乱七八糟的花瓣,赤裸裸扭在一起的丑陋,她浑身颤抖,直到最后与被警察拖走的丈夫四目相对。

她本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视他,但从丈夫眼中却没有看到任何冲动的欲望与疯狂,然而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和埋怨。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与自己感受相同的恐怖。

销声匿迹的丈夫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关进隔离病房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了。

“我这不是怕你死掉吗?!”

英惠转过头来,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片刻过后,英惠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死?”

仁惠有时会潜心思考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变数,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盘上,无论她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姐夫以鸟的姿势想要冲出英惠家阳台栏杆寻死的画面,被有经验的警察拦住了。

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他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他被仁惠喊来的警察拖走了。

仁惠对妹妹说“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仁惠,最后,像妹妹英惠一样,也疯了。

后记:

韩国女作家韩江获得了2024诺贝尔文学奖,她写的《素食者》最近很火。

我用阅读的划线笔记,尽量用她的语言,试着写了一个我理解的《素食者》故事。



张家卫阿根廷百日散记(2024.11.3,第6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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