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家卫
矗立在曼哈顿40大街的特朗普大厦,就是“理性”与“成就”的物态象征,其器宇轩昂的外部身姿与奢侈豪华的内部装饰,没有丝毫精神与价值的成分,充满了资本主义的物欲气息。特朗普大厦虽然有形似哥特式教堂的高耸尖顶,但它并不通向上帝,只是人所创造的“客观”成就。这正是安·兰德哲学最欣赏的。她讨厌一切主观的、宗教的、乌托邦的元素,理性也罢,成就也罢,都是客观的物态所在,可以为独立于人的意志与价值偏好的客观效益所度衡。
特朗普大厦
安·兰德自认为是美国资本主义的崇拜者,但她的哲学与英美式的经验主义和清教徒的宗教精神相去甚远。她来自于俄国,继承的是欧洲大陆的理性建构主义传统,是欧陆启蒙运动释放出来的理性狂人,对人的理性极端自信,相信能够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规划能力,为天地立法,重绘世界蓝图。
资本主义是一种最彻底的世俗意识形态,以工具理性的自大,排斥一切乌托邦,无论是来自激进的社会主义理想,还是保守的基督教传统。安·兰德不相信各种神魅,她以极端的无神论姿态,对各种她称之为神秘主义的乌托邦左右开弓,今天激烈批评社会主义、福利主义,明天痛斥上帝与基督教。她反对一切宗教,因为她有自己的世俗宗教:美元教,诚如《星期六晚邮报》当年讽刺的那样:“兰德小姐堪称自由企业的圣女贞德,只是用美元代替了十字架。”
毋庸置疑,特朗普与他的政府团队们,信仰的也是这个美元教,没有任何神秘,拒斥一切超越的乌托邦,不要与我谈甚么普世价值与人类精神,唯一的度量衡,就是可以用美元来衡量的“客观”的物质“成就”。
安·兰德虽然标榜自己的哲学叫“客观主义”,却充满了尼采式的创造的个人精神。她说:“创造者不是无私的。自足、自我推动、自我创造就是他们超人力量的全部秘密。”小说《源泉》中的主人公霍华德·洛克就是这样具有天才创造力的超人英雄。他野心勃勃,在大学时代就反体制,与一切墨守成规的庸人作对。洛克来到纽约闯荡,像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一样,挑战生活中的各种困难,在凡夫俗子的包围之中显现出天才的本色,设计出举世无双的曼哈顿摩天大楼,在庸人们的妒忌目光之中,他将建造中的自己创造的杰作炸成一片废墟。
在法庭上,这位尼采式的天才超人向世界痛陈个人创造的伟大意义,最后感动了陪审团,被宣判无罪,英雄终于赢得美人归,与崇拜他的心爱女人一起升向新的世界巅峰。特朗普曾经以《源泉》中的洛克自诩,自信满满的他,的确在世界“创造者”洛克那里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影子,那样地笑傲江湖、睥睨庸众,将整个世界连同美人一起揽入怀中。
1999年美国发行的纪念兰德邮票
来自于俄国的安·兰德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她的观念是理性的、冷峻的,气质却是浪漫的、激情的,在她生前最后一次公开演讲中,她引用《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主人公高尔特的名言作为结束:“你要捍卫自己的人格,捍卫自尊的美德,捍卫人的本质;至高无上的理性头脑,你应该无比坚定,完全相信你的道德就是生命的道德,为地球曾经存在的一切成就、价值、伟大、善良和幸福而斗争”。
理性的头脑与浪漫的意志,在安·兰德身上奇妙地混杂在一起而不自知,她有着工具理性准确计算的冷静,又富于某种煽动性、启示性的先知魅力,让她的信徒们为了理性的信仰而如痴如狂。这种世俗性先知的神魅性,同样表现在特朗普身上,只要看看他在竞选演讲中,底下白人蓝领听众们如饥似渴的眼神,就可以明白,即使在一个世俗社会,宣传最世俗化的意识形态,也同样会激起原教旨主义般的狂热。世俗主义的狂热不比宗教的狂热更令人宽心。一篇《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书评尖刻地指出:“她笔下那些戏剧性的商人实际上就是尼采式的超人”,与左翼一样可怕,“老大姐在看着你”。
《阿特拉斯耸耸肩》是比《源泉》更能代表安·兰德思想的反乌托邦小说,它虚构了在经济大危机时代,美国政府模仿苏联,实行社会主义的统制经济,搞得局面不堪收拾。这个当口上,愤而起来罢工的不是普通的工人,而是安兰德心目中的“创造者”:发明家和企业家。这些社会精英逃离到一个神秘的山谷,在工程师约翰·高尔特带领下建立了一个个人主义的乌托邦,冷看被集体主义主宰的现实社会自取灭亡。安·兰德花了整整二年时间,推敲“创造者”领袖高尔特的压轴演讲。长达6页的演讲稿体现了她的核心思想:财富是由少数精英人物创造,英雄的选择将拯救堕落的世界。
虽然安·兰德是一个激烈的无神论者,但她像俄国的革命者一样,其极端的反宗教姿态本身充满了东正教气息,相信自己就是弥赛亚,甚至上帝本身,当众生误入迷途之时,将降临人间拯救堕落的人类。优等生出身的安·兰德在气质上与英美的清教徒传统格格不入,她蔑视草根,讨厌平庸。清教徒的领袖是社会自治的产物,与家庭、宗教和社区有着血肉的联系,美国的建国领袖大多是从底层脱颖而出的乡绅,带有乡下人的质朴,他们信奉的也是庸常的经验,《独立宣言》与美国宪法就是一组盎格鲁·撒克逊历史传承下来的经验常识。
然而,安·兰德不同,她身上更多的是欧洲大陆的风格,不仅有法式启蒙运动的传统,相信理性与知识是人类的精华,而且更具有德国尼采的超人精神,坚信与芸芸庸众为敌的少数精英可以拯救世界。
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的大脑与心灵正是由法德两种文化勾兑而成,安·兰德无论如何膜拜美国的资本主义,她的全部身心早在少女时代就被她所痛恨的俄国文化所形塑。她笔下的那些拥有财富与智慧的“创造者”阿特拉斯,就是希腊神话中以双肩支撑苍天的擎天神,一旦得罪了他们,阿特拉斯们不高兴了,只要耸耸肩膀,罢工不干了,便山崩地裂,人类的末日来临。
(图注:Atlas雕像和艾茵·兰德《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联系在一起,它常常被认为是客观主义运动的象征。)
在安·兰德看来,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就是由少数精英领导的,自由市场和自由社会不是由多数庸众统治,他们只会压制少数创新者和知识巨人,将人们拉平到某种共同的水准。只有少数才华出众的人士出面领导国家,不断提升自己的同时,才能将自由社会提升到他们那样的水平。
1941年,安·兰德模仿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的风格,发表了一篇长达33页《个人主义宣言》。她对个人主义(确切地说是精英主义)所具有的狂热,与清教徒的审慎与谦卑格格不入,对人性中与生俱来的贪婪和骄傲也缺乏起码的警惕。她相信理性拥有无远弗届的魔力,超人的意志将拯救堕落的庸众。
安·兰德这种知性的骄傲,在华尔街和硅谷当中有广泛的知音,特朗普与他的富豪团队更是个个自命不凡,自信是拯救天下的不世英雄。特朗普在商场上是一代枭雄,也是美国社会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本来已经无所可图,但实在对讨好“庸众”的奥巴马和同样平庸的政客们看不下去,认为他们将国家搞得一团糟。
天将大任于斯人也,于是他出山竞选,许诺要以自己高人一等的聪明与才干,让美国变得“再次强大”。许多人认为特朗普太狂妄、太可笑,但按照安·兰德的精英政治逻辑,特朗普是给美国带来得救与新生的弥赛亚,不啻为现实版的霍华德·洛克与约翰·高尔特,而特朗普的确也是以霍华德·洛克自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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